知道你还没睡,在这个不特别的夜晚,为你讲述一个特别的故事。
故事里的主角是普普通通的少女,她们不到20岁的人生,正在从一种你无法想象的形态,变成另一种看似平淡、却是她们本来无法想象的的形态。
生活残酷,她们庆幸从一眼见底的人生中挣脱出来。
这不是鸡汤,但暖胃暖心。
琼中黎苗族自治县位于海南省中部,凌晨5点半,一群十来岁的女足姑娘在教练的催促下已经起来训练,队员几乎全部来自琼中最贫困的乡村,可她们曾在国际大赛中击败过世界豪门俱乐部的后备梯队,并连续两年在素有“小世界杯”之称的哥德堡杯世界青少年足球锦标赛上夺冠,顽强拼杀让她们成为琼中的一张亮丽名片。
早年间,姑娘们穿着补了又补的足球鞋,用脚下这颗足球,改变着自己的命运,现在,踏着新球鞋,她们依然饱含创造奇迹和重塑梦想的动力。11年来,足球给了勇往直前的女孩敢于谈梦的可能性。
上大学、学英语、经济独立、去游乐场、看一场雪……这些便签把20多个女足姑娘的遐想、妄想甚至胡思乱想层层粘连,裹成一朵云一般的少女梦想。而与之对应充满泥土气息的现实是,她们走出来的地方琼中是国家级贫困县,这里的山区村寨中,更多十四五岁的同龄女孩已经当上母亲,开始了割胶、耕种、相夫教子一眼见底的生活。
足球,贸然闯进了部分女孩的生活,坚持到底的人发现,足球不仅是竞技,也是一把开启梦想的钥匙。
意想不到的冠军
8月13日,哥德杯世界青少年足球锦标赛在辽宁沈阳拉开战幕。在2006年建队伊始,海南琼中女足的姑娘们无法想象,有一天她们会在中国的土地上为卫冕三连冠而战。
主教练肖山同样未能预料,他甚至难以描述自己为何能坚持至今,因为2005年受恩师谷中声邀请来海南“造梦”时,与琼中的第一个照面,就令这个山西男人心怀怨怼,“整个县城就一个红绿灯,一条街,想吃碗面都没地方。”面条成了肖山每周专程坐班车到海口才能吃上的奢侈品。
后来,他才发现,找到适合踢球的队员则是更奢侈的事。
“从家长到小孩,几乎没人知道足球是什么。”肖山回忆,队员基本来自琼中附近最贫困的山区,“家访时吉普车开不进去,徒步三四十分钟只见3户人家,村长、妇女主任等官职一分,3家都是村干部。”尽管,有副县长陪同,但眼前这个30出头的外省男人喋喋不休的“足球”“上大学”,村干部们也只是面无表情地瞥了一眼,连“哼”一声都不愿,直到肖山切中要害“孩子来训练,吃穿住都不要钱。”
作为国家级贫困县,2016年,琼中县的农村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仅为9713元,“更何况近10年前。”被肖山选中孩子的,成了幸运的人家,“当时,有一个孩子父亲听说我们要来,在山里待了一晚上要打野味来招待。”同样贫苦的家庭间,最初的24个女孩凭借肖山对她们年龄、未来身高、跟腱形状、瞬间反应、协调和模仿能力等评估,走出了大山。
“离开家时就这么点儿。”肖山手举到考斯特中巴车的座椅背最高处,练了几年身高长到1.7米的有六七个,“真是老天开眼了。”琼中山里的女孩平日里爬树、过沟跨坎惯了,既灵敏又有韧性,但身高却不占优。可惜的是,“那拨孩子走得很快,24个有11个不练了。”几个高个儿的女孩也走了,这让肖山有些挫败,毕竟,一开始他并不愿意带女足,“以前看女足节奏太慢,我的战术又强调快,防守快、进攻快、转换也快。”一段磨合下来,队员的进步让肖山找到了久违的成就感。
2015年,在国内资格赛拿了第一的琼中女足第一次有了出国比赛的机会。坐了八九个小时的飞机落地后,还没调整时差,瘦小的姑娘们就站到了强壮的瑞典女足面前,对方阵营里一个黑人选手12岁身高就1.72米,比琼中女足同年龄的守门员还高出5厘米,“我们小孩儿撞到人家直接弹回来,受伤了。”整场比赛,队长王靖怡只觉得“脑袋很懵”,但场上每个人都坚决执行教练计划,最后硬生生拼得一场胜利。
自此,七战七捷夺了冠,这群黑黑瘦瘦的中国姑娘出名了。
赛场成绩,为他们推开大学校门减轻了难度。令肖山哭笑不得的是,大学录取通知书寄到队员家里,他接到队员父亲来电询问:“这个证书是不是假的?我家能不能摆酒席?”女孩儿成了全村第一个上大学的人,肖山回答:“你不但要摆,还得大摆。”
短发背后分叉的人生
“上一所好大学。”几乎在所有队员的梦想纸条上都占最高位置,2/3的姑娘还打了括号写上“北京体育大学”。
明年,将是17岁的陈瑶离梦想学校最近的时刻,她决心在今年9月的杭州全国学生运动会上好好表现,争取提升运动员等级,这将令她无限接近大学梦。虽然,陪伴她成长的外婆和舅舅对她仅有“能自己养活自己”的要求,但从小父爱母爱的缺位让这个小个子的姑娘能扛起超出预期的负荷——她总是走在队伍最后,单肩扛着网了十多个足球的兜,像蜗牛拖着满载故事的家。
陈瑶喜欢说话,她解释为“越喜欢表达的人其实越孤独。”这种孤独感在她回家后流窜得更明显,“我是原来女同学里少数没有结婚生子的。”17岁的她,对此感到庆幸,尤其在围着两三个小孩打转的朋友面前,“我觉得我什么都比她们好。”
早婚早育,在海南像是海风一般有些咸腥又习以为常的话题。尤其在琼中的大山里,沿袭的观念和对女孩儿缺乏束缚,让十三四岁的姑娘当妈妈并不值得惊呼。“什么情况?你这个年纪就嫁人,很多东西没尝试过,没有收获,不可惜吗?”训练没几年,陈瑶回家遇上小学六年级时要好的同学,女孩似乎嫁了隔壁村的男人,看她怀抱着哭闹的孩子,陈瑶没管住自己“说话太直接”,女孩没有恼怒,轻描淡写说:“现在已经这样,就没有办法挽回了。”
“你自己还是孩子,怎么管孩子,而且没有经济条件,你能给他什么?”对于这个话题,陈瑶遏制不住情绪,“相比起来,我虽然很辛苦,但我有值得去努力的事业,有对未来的期待,我很自律,其实这样很不容易,我做到这样真的很了不起。”
“小时候别人喊妈妈,她总觉得她的外婆就是她妈妈,上学以后才知道妈妈是什么概念。”教练吴小丽是肖山的爱人,虽然也没当过母亲,但面对百十来号队员,尤其在陈瑶面前,她几乎扮演了母亲的角色,她能理解陈瑶连珠炮似的表达,“她原来很内向,现在总希望别人能听她讲完”。
队员的变化由内而外。吴小丽回忆:“她们一开始来的时候,那脏脸,鼻涕,好脏好脏,衣服没一处干净的,来了一个月后,回去跟同龄小孩在一起,已经玩不起来了。”
“周围人都当妈了”,这种“烦恼”甚至也出现在14岁的王靖怡身边,原来嘻嘻哈哈的伙伴,训练一段时间回去已经没了共同话题,“你好不好?”“好,你呢?”寒暄都显得吃力。
“足球是吃青春饭的,我们希望这些女孩子能跳出这个怪圈,让她们在社会上能自主、自强、自立、自尊。踢球以后她们的观念也改变了,认为自己不应该这么早就步入家庭生活,去管柴米油盐,我在社会上还有用,生活不止是孩子、老公和公婆。”吴小丽希望的“差别”,在女孩们刚进队时就埋下种子——短发,在女生一水儿长发的学校和村子里,特殊到不看脸就会理所当然地被认作男孩,“露耳露眉的短,去买内衣都会被店员‘驱赶’。”队员黄美晨有些无奈。但王靖怡很得意,“她们说我们短发很帅,现在学校里不踢球的女生也开始剪短发了。”
框里框外的青春
“球都停不好,传不好,你们还玩什么新花样?一身肉,到脚上穿个球(力气)都不到一斤。”8月,海口中午的气温接近三十六七度,吴小丽穿着长衣长裤在场中间训斥道,泡面一样卷曲的长发被低束在脑后,刺眼的阳光下,锃亮的脑门布满汗珠。
热气从地里渗出来,死死抓住脚脖子穿透队员的球袜,顺着皮肤往上爬,大腿、手臂、脖子、脸,阳光还一遍遍加固着缠人的热浪。20几个姑娘站在坑洼的草坪上,直愣愣晒着,短裤和长袜中间大腿的皮肤已经黑到看不出晒伤。
黄美晨黑发垂在耳际,18岁的姑娘头发在队伍里最长。和其他队员今后想当教练、体育老师、进国家队不同,她的愿望是当一名电视编导,“幕后英雄那种,不引人注目。”但进队训练了几年,因为肤色太黑,回家经过麻将馆的她成了议论对象,“我跟认识的阿姨打招呼,她没认出我,吆喝了一句‘这个阿妹怎么这么黑哟’。”青春期的姑娘顿时无地自容,她试着擦防晒霜挽回,但并没效果,“现在早习惯了,不是所有人的话都要在意”,“她如果知道婉转的话,就不会每天只知道打麻将了”。
女孩们各有各的小脾气,但投进集体里,《故事会》、漫画书、励志的演讲和歌曲就能成为她们被没收手机的日子里融洽的粘合剂。只是,当东野圭吾的书和王家卫《重庆森林》被黄美晨主动提及时,这种反差就像在宿舍里成堆荧光色系的训练服中间挂了条棉麻长裙,她会搜集拉莫斯的球星卡,也会在拿到手机后翻阅韩寒监制的文艺生活APP“ONE一个”,尽管没有通信的对象,但她喜欢写信,“感觉有情怀。”
“情怀”的多元,看似对吴小丽的管理形成了挑战,“小姑娘有自己的秘密了,比如爱美了,扎个头、化个妆,谈论一个小帅哥都有,她们之间会聊,一看我来她们就闭嘴了。”吴小丽深知自己成了“给她们设框框的人。”她面朝门口晒满彩色球袜和球鞋的女生宿舍,36码的脚上绷着队员35.5码的新鞋“要给她们撑到合适。”昏暗的光线里,大红色运动服勾勒出吴小丽肌肉健壮的曲线,她点开手机相册,指着上面穿着粉色连衣裙、长相酷似张柏芝的清瘦女孩,“这是年轻时候的我,那时都说‘大学生’来了。”
吴小丽是突破框框的人。从相隔10年在家乡海南和肖山重逢后,“螺丝钉”的生活就此开始。
2017年9月6日上午,海南女子足球队出战第十三届全国学生运动会中学组女足小组赛,以2:0在第一轮比赛中战胜广东队。
20岁相识,30岁了解肖山初到琼中组建球队的难处,黑黑瘦瘦的肖山让吴小丽想起沧桑的高仓健,“这个男人需要帮助,觉得好像有能力但是不是很顺的那种。”她辞去药品公司的工作,放弃想当模特的梦想,从看见电视播足球都要“掐掉”到队里边学边教“带了11年队”;在厨师因工资低离开后,她学着擀面、做饭,成了全队的“食堂阿姨”;有时兼职司机,得空捣鼓草药,甚至天边出现晚霞时还客串全队摄影师,“快点过来,喂,那道光要没有了,有人拍还不知道珍惜啊。”
眼前流逝的韶光和正盛的青春,让吴小丽偶尔后悔,“我最好的时间都在她们身上了。”可几秒钟,这个年轻时的跳高选手又想,“要不是她们,我也不可能学会那么多东西。”作为队里唯一的成年女性,吴小丽不自觉地竖着榜样,她深知,女足运动员的运动寿命有限,尤其在上升通道并不完善、和男足待遇相差迥异的情况下,“上了大学,也就不干了。”尽管,她和肖山仍期待过队员会以教练、队医甚至厨师的身份再回队里,但“我们不强求队员要走职业,只希望他们进大学,有希望,遇到困难时,有本领过好自己的生活。”
黄美晨家在乌石镇上,家里开了一间杂货店。和不少队友不同,她的起点不是对足球完全未知,而是在学校老师努力劝说她放弃足球的情况下,叛逆的结果,“爸妈没睡醒,我就来报到了。”文艺范儿的姑娘不止一次想过退出,但每天和队友训练、唠嗑慢慢生出枝丫,成了牵绊。犹豫抵不过坚持,7年也就过去了,
她想在明年高考后不再把足球当成唯一,自信源于今年错过单招的她像普通生一样参加了高考,打开试卷,“嗯,还好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