彼时他是福建农学院最年轻的处级干部,继续走行政道路,前方是能看得到的阳光仕途。另一头,则是一个萦绕在他心里多年的大胆想法——向工程队借5万元盖300平方米的实验室,投身科研探索“以草代木”种蘑菇。
后者充满了未知,但林占熺还是决定豁出去,放手一搏。
“你疯了吗?”一位好友得知后,担心地问他。那时林占熺的月工资只有60多元,“万一实验搞砸了,拿什么还?”要知道,那时候世界通用方法都是砍伐木材栽培菌类,根本没人会想到用草替代木材,第一个吃螃蟹可不是容易的事!
2017年的春夏之交,75岁的林占熺在20天内两次受邀赴联合国演讲时,人们方才明白:林占熺没疯,甚至做成了这件了不起的事……
人到中年“弃仕从科”
“仕途或有涯,科学阔无边”,林占熺选择了科学,并用实验证明了那种被人不解的坚持,或许是对的
“每天早上,幼儿园的孩子们喝蘑菇汤,解决了营养不良。”5月26日,纽约联合国总部第六会议室播放的一个视频短片引起观众数次掌声。
短片讲述的是卢旺达首都基加利农民莱昂尼达斯的故事。参加菌草技术培训班后,莱昂尼达斯成立了公司,把菌草培植的蘑菇供给酒店、餐厅、集市,所获收入不仅让自己的两个孩子上了好学校,还自办了一个幼儿园……
莱昂尼达斯并不是个例。全球像他一样因菌草而改变命运的农民还有很多。
对巴布亚新几内亚、南非、莱索托和卢旺达等发展中国家的许多贫困农民来说,“菌草”意味着“点草成金”——将草转化为美味营养的食用菌,带来现金和尊严。
斐济常驻联合国代表团代表达乌尼瓦鲁激动地说:“菌草技术使斐济人民受益无穷。如果你给我一些菇,我只能吃一天,但你教会我种菇,就可以解决我一辈子的生路。”菌草技术被当地媒体称之为“来自中国最好的礼物”。
联合国粮农组织纽约办事处主任卡拉·穆卡维说,听了林占熺的演讲,她确信这一技术对农业可持续发展非常重要,在发展中国家推广菌草技术将有助于减贫和消除饥饿,联合国系统对此表示赞赏。
林占熺的发明漂洋过海,他用“一棵草”带给世界101个国家成千上万农民脱贫的希望;在国内,菌草技术也在全国31个省区市的487个县推广应用,他本人在成为国家菌草工程技术中心首席科学家的同时,也被中国扶贫基金会评为“全国扶贫状元”。
从最初的“不可能”“别胡闹了”,到发明被列为中国-联合国和平与发展基金重点关注的项目,林占熺的“这棵草”以燎原之势席卷全球,这一步,走了30多年。
回溯过往,林占熺自己有时也会觉得难以置信。
植物往往在挣扎中才能破土而出,菌草技术的萌芽,也源自于苦难。身在异国的时候,林占熺常常会想起最初那揪心一幕幕。
那是1983年的初春,41岁的林占熺随同福建省科技扶贫考察团来到老区龙岩长汀,原以为仅仅是一趟“例行公差”,却不想当地的情形彻底震撼了他。
“我们竟然看到‘悬河’!”
这一曾经给黄河沿线百姓带来巨大灾难的情景,竟然在福建出现。因为滥砍滥伐,水土流失,这里的“悬河”已比两边耕地高出近两米,就像一条沙石筑成的渡槽,梗在他的面前。与“悬河”相伴而生的,是流域两岸“耕地沙化、生态恶化、生活贫化”。
他们走进了一户“五老人员”家庭,低矮的泥土屋里,床上仅有一条破棉被,寒风朝着屋子的裂缝里灌,一家人只好盖上蓑衣,依偎着取暖。
“叔叔,我很饿,能给我一点地瓜片吃吗?”小孩用瘦弱的小手拉着林占熺轻声说。
林占熺的手不由得微微颤抖起来,“能不能想办法给这孩子先弄点吃的?”林占熺转过身,对陪同前往的县里负责同志说。
“像这样的贫困户不是一户两户,难办啊!”这位负责同志也心有余而力不足,默默地背过头去。
这一夜,林占熺失眠了。
白天的场景不停地在他脑子里滚动,破被、陋墙、悬河、沙石……
“有什么法子能把救穷与修复生态连在一起,一箭双雕呢?”林占熺辗转反侧,他的脑子浮现出“离离原上草,一岁一枯荣。野火烧不尽,春风吹又生”的诗句。
草,看似卑微,但有蓬勃的生命力,它不惧土地的贫瘠,又能阻止生态的恶变。
“要是草能变成食物就好了!”
回单位后,林占熺便私下里开始了“以草代木”栽培食用菌研究实验。如果能成的话,就可以既缓解消耗森林培养菌类的菌林矛盾,又让农民在生态种草的同时实现经济效益,生态扶贫一把抓。“要是真能实现就好了”,林占熺暗自发愿。
不知熬过多少夜,经历过多少失败。直到1986年,实验的第3年,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的努力换来了回报。
“奇迹终于出现了!”第一朵用芒萁培育出来的香菇长出来了,林占熺的热泪止不住地滚落。
自此,菌草业的一扇全新的大门被开启了,林占熺开创了“菌草学”这个中国自主知识产权的新兴学科!
当时的林占熺一没实验室,二没经费,三没身份和人员编制,但这些困难拦不住他,林占熺决定放下仕途,哪怕举债也要把实验做下去!
这才出现了本文最开始的那道选择题,对林占熺来说,“仕途或有涯,科学阔无边”,他选择了科学,并用实验证明了那种被人不解的坚持,或许是对的。
“年薪百万”不如“惠泽天下”
有美国的企业敏感地察觉到“以草代木”种蘑菇这一发明将是一座取之不尽的“富矿”,便设法找到林占熺,高薪“挖角”。但林占熺平静地拒绝了富商的邀请。因为,他算的是一本比“个人账”更重要的“中国账”
“林占熺是拿命来工作的。”这是很多人对他的一致印象。
长途汽车在崎岖不平的山区小道盘旋,在一个急转弯处,汽车突然失控,朝路旁几十米的深沟里翻滚下去,林占熺眼前一黑,便不省人事。
再次醒来的时候,是在医院里,医生诊断:肋骨断了两根,做完手术后至少要在医院观察7天。
这是发生在1988年林占熺赴福建尤溪县推广菌草新技术时的一幕。
为了让菌草尽快从实验室走进农民地里,林占熺跟自己较劲,非要在第4天就出院,履行与27户农民的约定。
这27户农民是林占熺好不容易争取到的,尤溪是全国重点林业发展县,林业资源相当丰富,当地农民从没听说过野草也能种出香菇,不少人甚至怀疑林占熺是骗子。
无奈之下,林占熺只得向农民承诺:“亏本由我个人赔偿,挣钱都归你们!”好说歹说,才总算有27户农民愿意尝试,这对林占熺来说意义重大。
尤溪县是个极好的示范县,“只要实践证明,尤溪县同样需要用菌草来栽培食用菌,菌草同样能让尤溪农民增收,那其他地方就有说服力了!”
此后,林占熺开始了两头跑的生活,上午在福州忙完学校的事情,下午就匆匆赶到台江码头搭乘去尤溪的船只,等船只到达尤溪口,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。下了船,他马上转汽车赶赴每个示范农户点,和农民一起下地栽种,手把手教他们用菌草“变出”香菇、毛木耳、白木耳……
1988年至1995年的8年时间里,林占熺平均每两个月就去一次尤溪,足迹几乎踏遍尤溪的所有村落,举办了120多期短训班,参加听课的农户近两万人。
而且,这一切都是免费的,林占熺没有收取尤溪县政府和当地群众分文讲课费。
这一场“推广实验”大获成功,选择“以草代木”种菌的农民从最开始的27户,增加到4236户,遍及14个乡镇112个村,当年完成584.3万袋菌,农民纯收入达到899万元,1995年时户均增收2122元。山里农民点着少见的百元人民币,高兴万分:“照这样下去,我们一年脱贫,两年致富,3年盖房子,4年讨媳妇就有可能了!”
至此,“这棵草”算是实实在在地种成了,并且很快“蔓延”到全国,上世纪90年代初,林占熺首创的菌草技术在全国相继被证明是一项周期短、投资少、经济效益高、同时又有益于生态发展的实用技术。
老百姓增收的事实胜于雄辩,1994年,菌草正式被有关部门列为援助发展中国家培训项目,“这棵草”开始走出国门,传遍世界。
有美国的企业敏感地察觉到这一发明将是一座取之不尽的“富矿”,设法找到林占熺,高薪“挖角”。
上世纪90年代,一位美国富商追到中国,提出如果林占熺愿意,将给予他本人一个月工资8000美元,爱人6000美元。当时,1美元可以兑换8.7元人民币,夫妻俩加起来一个月收入可以达到12万元人民币!而在当时,林占熺家庭一个月的收入是100多元,只要在美国工作一年,他就可以成为当时的百万富翁。
巨大的悬殊带来的冲击不是没有诱惑力,林占熺是农民后代,家境贫困,全家人的生活压力几乎都在他一个人的肩上,当时为了发展菌草事业欠下的债务也达到了数万元,亟须还清,所以许多人都以为林占熺“要跑到美国去了”。
但是,林占熺又一次选择了“少有人走的路”,他平静地拒绝了富商的邀请。
因为,他算的是一本比“个人账”更重要的“中国账”。
——中国的阔叶林资源有限,而草资源却十分丰富。宜草山地、坡地比比皆是,面积至少60亿亩以上,是全国耕地面积的3倍还多。只要利用其中3%的草地来发展菌草业,就可能生产菇类食品13500万吨以上,创造产值5400亿元以上,增加5400万人的就业;如果菌草技术能得到很好的推广,其经济、社会、生态效益大得不可估量!那时,将形成一个数千亿元的可持续发展的全新产业——菌草业,能给多少贫穷的家庭带来希望啊!
个人收入即便上百万,这与成千上万的农民钱袋里增加好几千亿元相比,哪一个多?林占熺再清楚不过了。
林占熺不想独自做“人生赢家”,这位“农家子”更愿意弯下身子,走进田里,帮更多农民成为“人生赢家”。
今年6月12日,当林占熺第二次代表中国站在联合国总部,提交出一份全球“消除饥饿”的“中国方案”的时候,多年前劝他出国的那些人才后知后觉——这一道“个人还是国家”的选择题,林占熺或许又选对了。
功成身退还是继续奔波?
“技术问题现在解决了,希望国家能把在黄河两岸发展菌草业治理水土流失、扶贫开发纳入国家有关部门的计划,建起‘黄河千里菌草生态屏障’。”林占熺反复对记者嘱托
2000年7月5日,福建省人民政府会议室里,举行了一场特殊的颁奖会。
福建省领导亲自为获奖者颁奖,这是福建省第一次对科技工作人员作出的贡献记一等功。
这位获奖者就是当时已58岁的林占熺。
当年,林占熺已临近退休,不少人劝他:“你已经功成名就,没必要这样继续奔波下去了,是时候享享清福了。”
17年过去了,如今75岁的林占熺还在一线。今年,他除了两次赶赴联合国总部纽约,其余时间不是在贫穷国家推广技术,就是“泡”在黄河流域研究治沙菌草,在家的时间极少。
每次出远门前,妻子都反复叮嘱他:“记得吃药。”林占熺的心脏病几次把他带到生死关口,偏偏他每次去的都是极穷、极荒、极苦的地方,大家为他的健康考虑,都劝他把脚步停一停。
他考虑都没考虑就断然拒绝了。林占熺说,“2001年我的心脏在巴布亚新几内亚停止跳动10多秒钟。从那以后,我就倒过来数——过一天算赚一天。”
赚来的每一天,林占熺都不想虚度,他心里装着一个很大的梦想没有实现。
早在1971年到黄土高原考察的时候,黄河流域水土流失就成了他心里始终绕不过去的“一座山”。
林占熺暗自许下心愿,希望种下“黄河千里菌草生态屏障”,用三代人的努力移掉“这座山”,让黄河水早日变清。
为了这个愿望,他无论走到哪里,都痴迷于寻觅合适的草种,直到终于发现了一种根系长9米多的新草种,他一拍大腿:“这下有希望了。”
2013、2014两年,林占熺终于带着草种“出征”黄河,来到了飞沙走石的内蒙古阿拉善盟的乌兰布和沙漠东缘,开展种植菌草固沙防沙的研究示范。
这片地区是我国八大沙漠之一,四大沙尘暴发源地之一,也是全黄河流域最严重的地区之一,85公里的河段,每年流入黄河的沙达1亿吨以上。
一上来就啃最硬的骨头,这是林占熺一贯的实验风格。
种下的菌草面对8级大风,很快就缴械投降。
草都死了,林占熺还不服输,在10多种长根系草种中反复筛选。渐渐地,有些菌草开始“死而复生”,最后仅用了120天,这片沙漠就变成了绿洲,他终于摸索出了一套菌草治理生态的技术!
来自中国科学院、中国工程院、北京大学、清华大学等部门院校的50多名专家学者亲眼见证了我国这一种治沙“秘密新武器”的诞生,他们还对菌草成长后改善沙地微生物及相关成分做了研究监测,发现有机质含量增加了58.97%!
专家们达成一致共识,建议在黄河沿岸适宜地区大规模推广菌草种植。
“技术问题现在解决了,希望国家能把在黄河两岸发展菌草业治理水土流失、扶贫开发纳入国家有关部门的计划,在2021年‘第一个一百年’到来之前,建起‘黄河千里菌草生态屏障’。”
林占熺反复对记者嘱托,希望媒体能代为传达这个愿望。
带着菌草梦,林占熺从壮年走到暮年。从意气风发走到皱纹满颊……
有趣的是,他的团队里还有很多像他一样早该退休的知名老科学家,这支“老年队”常常比年轻人还有干劲,争分夺秒地想为国家和民族做点事。
他们梦未了,鬓不敢白。